明知人间有命运--观日本传统能剧《杨贵妃》
明知人间有命运--观日本传统能剧《杨贵妃》
壬辰岁末，前往兰苑剧场，当晚包场，焦急徘徊，戏近开演，从一青年眼中得知有票，向前请求，庆幸感激。
进剧场内见日本能剧大师睇泽久及其女，两天前在南大黑匣子剧场遇见。先生见我，轻挥手臂。
幕拉开，背景空无光色，杨贵妃端坐椅中，金线缝衣裳，金钗好成色，造型夸张高古，威严伟岸，如同日月华盖，庙宇金身，照耀全场。不似京剧雍容，不似宋画清婉，如同一杯美酒，一颗明珠，一门丢失的手艺，博物馆里的文物，在一衣带水的邻国异邦，珍宝般存放至今。
面具档住贵妃的脸，贵妃的脸是面具。
大师老矣，灵魂脱离肉体，他终因放弃自己获胜，以心灵追问获得表达自由。持扇之手经脉可见，白粉毛孔里渗透。昆剧大师石小梅在舞台上就是男性，容颜老仍可扮青春，一招一式不懈怠。
面具无表情。即便此时，文革小将上台摘面具，大师也无表情。
表面涂黑漆的竹制横笛吹响起。贵妃抬起手中扇子。
睇泽久先生讲课时说，能剧表现男女之情时，两人仅轻碰袖口。
地谣起：“我本是天上仙女——”
贵妃移动扇子，上身微微前倾，另只手掩面，至上而下，表示泪垂。睇泽久先生说，她学戏时问老师：表现流泪时上身应倾斜多少度，有无标准？老师很生气：你竟然问这个问题，这要靠你的感觉来决定。
心中激烈处，演员蹲下，来回拂动袖子。刚进剧场时，睇泽久先生见到我，也是这般轻挥手，我走过她座位时，她和我招呼，似要碰到我衣袖。
远离的思绪围绕中心。身边的女儿说，吹得真难听。一来乐器朴素，曲调单调难解，二来喧嚣让人忘记了天籁。
地谣帮腔像是低吼。天上宫阙，地上茅屋，无论贫穷贵贱，皆逃不过儿女情长。大彻大悟者，只是多了些时间。
心凝神铸之时，身边人翻弄手机，女儿东张西望。转眼看睇泽久先生及其女儿，瞌睡正起。表演千回，闭眼也知，也许是几天来讲学表演令人疲劳。
贵妃移动扇子时可以计秒，因其慢，不能移开注意力，生怕闪失变化漏了过去，等待焦灼之情亦符合日常心理。表演艺术家陶泽如谈朗诵艺术时说，台下吵，他索性站住，不说，能剧也是要让人等，让人停下来。
二十年前，在南艺小剧场观日本歌舞伎表演。穿鲜红和服的女子面如汤团，白袜如雪，木屐哒哒，雨伞轻薄，天高路黑，女子一步三退，心中风雨正急。荒木经惟的镜头里香艳忧伤。
一曲当中没有大的缓急差异，身体在极度的紧张下仿佛断裂。贵妃移动着的不是三寸金莲，而是男人套白袜的大足，一双大脚紧贴舞台面，像漆白漆的小船，搁浅、慢移。停住，抬右脚，蹬地板。换只脚，再蹬。因无甚背景，配乐仅竹笛间或响起，脚蹬地板之声，声如雷霆。风雨在，境遇在;舞蹈在，欢情在。再向前，再踏，反复，停止。音节无变化，如换孔雀公主，早已开屏。
地谣起：“难忘一夜交情”，电子屏上台词一经显示，心已碎。贵妃手持扇子停住。能剧是男人的舞台。睇泽久先生欲习能剧，其父反对，倔犟的她得以学习、表演。睇泽久做地谣帮腔时，肚皮都要震疼，想要发出男人般的声量，要不断锻炼自己。
台词记录如下：
“随侍密相春秋
若人间无离别
分秒不离，千年万年
若人间定有别离
相逢即离别
已往尽日君王看不足
霓裳羽衣曲”
贵妃蹬脚、移扇，表演霓裳羽衣曲。如无台词，难辨内容，欢喜和悲哀看似一致，眼睛难以区分。本是欢喜的人生，看上去分明写着别离。
“山一程，水一程
风一更，雪一更
碾碎乡心梦不成
故园无此声
明知人间有命运
怀恋昔日
人生如梦
我独自留居此地”
贵妃侧对观众，身体微倾，折成两截，一时竟似老翁。转过身躯背对观众时，宽大华丽的衣饰显得夸张滑稽，动作愈发缓慢，时间流淌过去，贵妇如同扯线木偶，愈发生硬、木讷。
感情上却驻扎得深。
睇泽久先生说能剧常和狂言前后演出。狂言让人发笑，能剧讲述灵魂回忆生前事，时空交错，让人回到心理真实。
杨贵妃亦是灵魂：唐明皇命令道士寻找杨贵妃的灵魂。道士来到蓬莱宫，问侍从杨贵妃的所在，在天真殿发现伤心的杨贵妃。道士告诉杨贵妃唐明皇也在伤心，和贵妃要东西能证明他见到了贵妃。贵妃把自己的凤钗给道士，并告诉他以前和明皇讲过的话。还讲原来是仙女的她，降落人间，和皇帝结缘，跳皇帝编制的仙女舞霓裳羽衣舞。最后含着眼泪送道士。
整场戏仅贵妇一人，对话由地谣表现。光秃秃的舞台和孤单的人形成内外呼应，形成生之华丽和灵魂无着，时日夜凄清之对比。
锦缎制作的外套，厚达数层的服装，覆盖着脆弱的灵魂。“难忘一夜交情”，那一瞬，面具下的人，是否会想起人生中重要的时刻？是否重新看见逃离不过去的往昔？我想会的。
资料来源：新浪博客
转载时间：2016年05月25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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